《草上飞》

五岁，或许六岁，我上了幼儿园。
有(🐨)一天母亲跟奶奶说：“这孩子还是得上幼儿园，要不未来上小(🦏)学会不顺应。
”说罢她就跑出去打听，看看哪个(😤)幼儿园还招生。
用奶奶的话说，她素来就这样，想起一出是一出。
很快母亲就(🏐)打听到了一所幼儿园，刚停办不久，离家也近。
母亲跟奶奶(🔭)说时，有句话让我疑惑儿：那是两个老姑(🛳)娘办的。
母亲带我去(😠)报名时天色已晚，幼儿园的大门已闭。
母亲敲门时，我(🎪)从门缝(😘)朝里望：(🥡)一个宁静的院子，某一处屋檐下放着(🏤)两只崭新的木马。
两只木马令我心花盛开。
母亲问我：“想不想来？”我坚决地拍板。
开业的是个老太太，她把(🏪)我们引进一间小屋，小屋里还有一个老太太正在做晚饭。
小(🚒)屋里除两(👹)张床之外只放得下(🥨)一张桌子和一个火炉。
母亲让我管胖些并且戴眼镜的那个叫孙教员，管另一个瘦些(😟)的叫苏教员。
我很久都弄疑问，为什么单要把这两个老太太叫老姑娘？我问母亲：“奶奶为什么不是老姑娘？”母亲说：“没结过(㊙)婚的女人才是老(🧑)姑娘，奶奶(⌚)结过婚。
”可我心里(🏄)并不接受这样的解释。
结婚嘛，不过发几块糖给众人吃吃，就能有什么特意的作用吗？在我想来，女人年轻时都是姑娘，老了就都是老太太，怎样会有“老姑娘”这不三不四的称说？我又(🐃)问母亲：“你给大伙买过糖了吗？”母亲说：“为什么？我为什么要给大伙买糖？”“那你(👺)结过(🚟)婚吗？”母亲大笑，揪揪我的耳朵：“我没结过婚就敢有你了吗？”我越发懵懂了，怎样(🕴)又扯上我了呢？这幼儿园远不如我的等候。
四间北屋甚至还住着一户人家，是房东。
南屋空着。
只东、西两面(🥌)是教室，教室里除去一块黑板连桌椅也没有，孩子们每天来时(🎻)都要自带小板凳(🔷)。
小板凳高高下低，二十几个孩子也是高高下低，大的七岁(⛱)，小的三岁。
上(🍨)课时大的喊小的哭，教员喝斥了这个哄那个，基本乱套。
上课则永远(🔓)是讲故(🤟)事。
“上回讲到哪儿啦？”孩子们齐声回答：“大-灰-狼-要-吃(🌁)-小-山-羊-啦！”理论此刻必有人举手，憋不住尿了，或许其实曾经尿完。
一个故事断断续续(📣)要讲上好几天。
“上回讲到哪儿啦？”“不-听-话-的-小-山-羊-被-吃-掉-啦！”下了课一窝蜂都去抢那两只木马，你推我搡，没有谁(🤭)能真正骑上去。
大些的孩子于是发明出另一种游戏，“骑马打仗”：一个背上一个，冲呀杀呀喊声震天，人仰马翻者为败。
两个(🚄)老太太--还是(🎊)按我的了解叫她们吧--大惊失色满院子里追着喊：“不兴这样，可不兴这样啊，看摔坏了！看把刘奶奶(🚌)的花踩了！”刘奶奶，即(🚩)房东，想疑问(🎉)她怎样能容忍在自家院子里办幼儿园。
但“骑马打仗”正是热气腾腾，这边烽烟方歇，那边烽烟(📅)又起。
这原本很好玩，可不知怎样一来，又有了处罚战俘的规定。
落马者仅被视为败军(😙)之将岂不太廉价了？所以还要被敲(🎳)脑蹦儿，或许连人带马归顺敌方。
这样就又有了叛徒，以及对叛徒的更为严峻的处罚(💛)。
叛徒一旦被捉回，就由两团体压着，倒背双手“游街示众”，一路被人揪头发、拧耳朵。
天知道为什么这处罚竟至比骑马打仗自身(🙆)更具(🧔)诱惑了，到起初，无需骑马打仗，间接就玩起这处罚的游戏。
可(🍍)谁(🛴)是(🤺)被处罚者(😺)呢？(😈)便涌现出一两个头领，由他们(✔)说了算，他们说谁是叛徒谁就是叛徒，谁是叛徒谁当然就要遭到处罚。
于是，兽性，在那时就已泄露：为了免遭处罚，大家纷繁去效忠那(👔)一两个头领，奉承，奉承，惟比成年人来得直率。
可是！可(📄)是这游戏要玩下去总是得有被处罚者呀。
可怕的日子终于到了。
可怕的日子就像增长着的年龄一样，肯定来临。
做叛徒要比做俘虏可怕多了。
俘虏(💿)尚(🌲)可体现忠勇，宿愿未来，叛徒则是彻底有望，突然间大家都把你放弃了。
五岁或许(🤯)六岁，我曾经见到了世间这一种最无助的处境。
这时你惟一的祈祷就是那两个老太太快来吧，快来完结这荒诞的游戏吧。
但你终会发(💤)现，这处罚并不随着她们的禁止而完结，这处罚分散进一切的期间，分散到一切孩子的脸上(🕓)和心里。
微(🛡)微的但是是残暴的拒斥，像一种季(🏬)风，细密无声从白天吹入夜梦，无从逃脱，无处诉告，且不知其由来，直到它突(💳)然转向，似乎莫测的天气，莫测的命运，突(👃)然开放你(📱)，调头去玩弄另一个孩子。
我不再想去幼儿园。
我惧怕早晨，渴望黄昏。
我开局(👚)装病，开局想尽(🎫)方法留在家里(😙)跟着奶奶，想出种种理由不去幼儿园。
直到(🐕)如今，我一看见(⛵)那些哭喊着不要去幼儿(✡)园的孩子，心里就发(🔪)抖，想象他们的幼儿园里也有那样可怕的游戏，响晴白日也觉有鬼魅徘徊。
幼儿园真实没给我留下什么美妙印象。
倒是那两个老太太不(🌺)时在我的记忆(🆒)里，一个胖些，一个瘦些，都那么慈爱，都那么忙(💎)碌，镇(🤹)静。
她们怕哪个孩子摔了碰了(🐋)，怕弄坏了房东刘奶奶的花，总是吊着一颗心。
但除了这样的(🏤)怕，我总感觉，在她们心(🤙)底，在不易发觉的镇静前面，还有另外的怕。
另外的怕是什么呢？(🥥)说不清，但肯定更繁重。
长大以后我有时猜想她们的(👾)身世。
她们或许是表姐妹，也或许只是自幼的好友。
她们肯定都受过良好的教育--她们都弹得一手好风琴，似可证实。
我(🉑)刚到那幼儿园的时刻，就总听她们向孩(🚜)子们许诺：“我们就要买一架风琴了，幼儿园很快就会有一架风琴了，缓缓儿地幼儿园(📈)还会添置很多玩具呢(🍀)，小好友们高不快(🏇)乐呀？”“高——兴！”就在我退出那儿之前不久，风琴果真买回来了。
两个老太太视之如珍宝，把它微微(💪)抬进院门，把它上上下下擦得锃亮，把它安放在教室中最(🎙)醒目标(⏪)中央，孩子们(🚾)围在周围屏住呼吸，而后苏教员和孙教员相互辞让，而后孩子们等(➰)不迭(🆕)了开局嘁嘁嚓嚓地(📉)乱说，而后孙教员在风琴前严肃地坐下，孩子们(🛩)的解围圈越收越(🗒)紧，而后琴声音了孩子们喝彩起来，苏(⛓)教(💥)员浅笑着举起(🆕)一个手指：“嘘——嘘——(🏨)”满屋子里就又(⛽)都静上去，孩子们(🎬)忍住惊(🥍)叹可是忍(📧)不住(🐱)眼睛里的激动……那天不再讲故事，光是听苏教员和孙教员轮番着(🥁)弹琴，唱歌。
那时我(🔒)才觉察(💖)她们(📀)与普通的老太太确有不同，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都涌现着天真。
那琴声我如今还(🍞)能听(🔙)见。
如今，每遇天真纯净的事物，那琴声便似一缕缕飘来，在我(🏇)眼前，在我心里，幻现出一片阳(🍜)光，像那(🔻)琴键一样地跳动。
我想她们必是成长在一个很有文明的家庭。
我想她们的父母肯定彬彬有礼善解人意。
她们就在那样的琴声中长大，虽偶有轻风细雨(🛶)，但总归晴朗朗照。
这样的女人，年轻时无法能不对恋(😸)情抱着神圣的等候，甚至(🍘)不免极其，不入时俗。
她们窃窃描绘未来，相互说些脸红心跳的话。
所(🏣)谓未来，重要是一个行将不知从哪儿向她们走来的男人。
这团体已在书中露出端倪，在装祯精良的文学名着外面若有若无。
不会是言情小说中的公子哥。
或许会是，比如说托尔斯泰笔下的人物。
但绝不是渥伦斯(🌼)奇或卡列宁一类。
但是，对未来的描(😥)绘总不能明晰，不时的描绘年复一年耗损(📍)着她们的青春。
用“反派人民”的话说：她们真正是“小布尔乔亚”之极，在那风起云涌的年代里做着与世断绝的小资产阶层温情梦。
大略会是这样。
兴许就是这样。
假如是这样吧，但是突然！突然间社会天翻地覆地变动(📉)了。
那变动详细是怎样侵扰到她们的生存的，很难(💑)想象，但预计也不会有什么过于特(🎹)意的中央(🚑)，像一(♋)切衰落的中产阶层家庭一样，小姐们惟惊慌万状、睁大了眼睛发现肯定要过另一种日子了。
流离失所，投亲靠友，省吃俭用，同流合污，像在(🎮)失去了方向的大海上体会着沉浮与炎凉……(📪)而后，有一天时局似乎稳固了，不过未来显(👨)著已不能再像以往(🔶)那样任性地描绘。
以往的描绘似乎一叠精心保留的(💬)旧钞，虽已无用，但一时还舍不得扔掉，独身主义大约就是在那时从(🐂)无奈走向了坚决。
她们都还(🍤)收藏着一点儿值钱的物品(⌛)，但所有集中起来也并不很多，算来算(🌅)去也算不出什么万全之策，惟知未(🖨)来的生存全系于此。
就这样，事实的严峻联结起来日的浪漫，终于计上心来：办一所幼儿园吧。
呆头呆脑的孩子就是鼓舞，就是信念和欢畅。
幼儿园吗？(🤯)对，幼儿园！与世无争，安贫乐命，倾余生之全力浇灌并不属(🛂)于我们的未来，是吗？两个老姑娘似乎终于找回了家园，云遮雾障半个多(🍟)世纪，她们终于(🈵)听见了命运小气的应许。
而后她们租了一处房子，便捷粉刷一下，买了两块黑板和一对木马，其他的物品都等以后再说吧，当然是钱的疑问……小学快毕业的时刻，我回那(🐛)幼(🌶)儿园去看过一回。
果真，转椅、滑梯、攀爬架都有了，教室里桌椅完备，孩子也比以(🚷)前多出几倍(📽)。
房东刘奶奶家曾经迁走。
一个年轻女教员在北屋的廊下弹着风琴，孩子们(💰)在院子里随着琴声排演节目。
一间南屋改作厨房，孩子们可以在幼(🛡)儿(🚜)园用餐了。
那个年轻女教员问我(🌥)：“你找谁？”我说：“苏教员和孙教员呢？”“她们呀？曾经退休了。
”我回家通知母亲，母亲说哪是什么退休呀，是她们的出身和阶层成分不适宜教育上班。
起初“文革(✖)”开局了，又据说她们都被遣送回客籍。
“文革”启动到心甘情愿之时，有一天我在街上碰见孙教员。
她的头发有些乱，直着眼睛走路，依然匆忙、(🗜)镇(🈁)静。
我叫了她一声，她站住，茫然地看我。
我说出我的名字，“您(🍹)不(🍜)记得我了？”她脸上死了一样，好半天，突然活上来：“啊，是你呀，哎呀哎呀，那回可真是把你(📜)给冤枉了呀(🍟)。
”我故作惊讶状：“冤枉了？我？”其实我曾经知道她指的是什么。
“可预先你就不来了。
苏教员跟我说，这可真是把那孩子的心伤重了吧？”那是我临(🌲)上小学前不久的(🛠)事。
在东屋教室门前，一群孩子(🤞)往里冲，另一群孩子顶住门不让进，并不为什么，只是一种游戏。
我在要冲出去的一群中，用力推门，突然门缝把我的手指压住(🛌)了，疼极之下我用力一脚把门踹开，不料把一个女(👴)孩儿撞得四脚朝天。
女孩儿鼻子流血(🎐)，头上起了个包，不停()地哭。
苏教员上来哄她，同时罚我的站。
我站在窗前看别的孩子们上课，心里冤枉，就用蜡笔在糊了白纸的窗棂上乱画，画一个老太太，在旁边注明一个(🐥)“苏”字。
待苏教员发现时，银白有窗棂已布满一个个老太太和一个个“苏”。
苏教员哆嗦着(🙊)嘴唇，只说得出一句话：“那可是我和孙教(⚓)员俩糊了好几天的(🕥)呀……”尔后我就告(🕖)别了幼儿园，理由是马上就(🏰)要上(🤤)小学了，其(👩)实呢，我是不敢再见那窗棂。
孙教(🕔)员并没有太大变动，惟头发白了些，来日的慈爱(🛋)也都并入镇静。
我问：“苏教员呢，她好吗？”孙(🕟)教员抬眼看我的(🎸)头顶，推测我的年龄，而后以对一个成年人的语气轻声对我说：“我们都结了婚(🧐)，各人忙各人(🎇)的家呢。
”我认为以我的年龄不适宜再问(😉)下去，但从此心里常想，那会是怎样的男人和怎样的家(✖)呢？譬如(😜)说，与她们早年的等候能否相符？与那阳光似的琴声能否谐和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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